“七十而致仕,礼法有明文……谁不爱富贵?谁不恋君恩?年高须告老,名遂合退身。”

    “春水,你摇头晃脑念什么?”

    元稹坚辞不受,季九只得将十万钱原样带回来,进门后穿过竹林预备付与春水收着,却见他一人在窗下浅唱低吟。

    “是白居易的新诗,乐天这是为元才子打抱不平呢。朝廷规矩七十致仕,杜佑却赖在宰相位子上不肯让贤。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金章腰不胜,伛偻入君门。当真是惟妙惟肖,怪不得人常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读书人,讥讽起人来当真是入木三分。”春水忙放下诗卷笑着解释道。

    杜佑历经三朝党羽无数,又高踞相位荣宠无比,元稹一人鸡蛋碰石头还罢了,白居易竟也不畏权贵为好友鸣不平,可见二人关系非比寻常,到底是一路人。

    “九郎怎又将这些钱带回来了?元才子不肯收么?”春水瞧见包袱后问道。

    “微之坚辞不受。”季九闷闷道。

    “不该呀,元才子丁忧在家,又无积蓄,为什么要拒绝咱们的好意?白居易送他的不是收了么?还曾写诗答谢。”春水疑惑道。

    “写诗答谢?你如何得知?”本来帮不上忙就有些闷闷不乐,春水此言一出,季九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一边想着是自己不被微之看重,才援手遭拒么?一边又想着,不管是谁的,微之肯收下就好,至少日子能过的好一点,不用苦熬这几个冬夏。

    “元才子和白居易素有才名,一有新作,京里就传遍了,可谓是疾如珠玉,不胫而走。我记得元才子答谢乐天的诗中有一句是念我口中食,分君身上暖,可见亲密友爱不比他人。”春水侧头想了想,恍惚还记得一句,忙念与季九听。

    “念我口中食,分君身上暖……”这一句浅显易懂,连季九也听出诗中的缱绻意味。

    自此之后,季九便常在春水口中听到元稹和白居易的新句。元稹虽丁忧在家,一腔忧国忧民的热忱却从未放下,诗中道的都是朝廷沉疴和百姓疾苦,与白居易和李绅唱和往来,号称乐府新题,京城士子争相传诵。

    郑老夫人病逝后,元稹泣血无依,心魂俱失的怆然模样在季九心中盘桓不去,便又频繁往靖安里宅作客。

    季九去时,十次里有八次,白居易和李绅也赫然在座。他们三人性情相投,才气相当,在一处诗酒相和,甚是惬意欢洽。季九不惯热闹,不能吟诗结句,不过为瞧元稹一眼,见他气色渐渐好转,心里才踏实点。

    前几日纪美人赏了些金丝碳,季九寻思着元稹病体未痊禁不住寻常炭火的烟气,趁天寒未雪时携着过来探望。

    “不知陛下近日可曾召见使君,王承宗自立为留后,不知朝廷作何打算?”李绅正在炉前烤火,见了季九问道。

    “这我却不听说。”季九摇了摇头,近日皇帝的确是频繁召见,但只是问及神策军兵力,催着他频繁操练,并未论及其他。

    “难不成陛下打算姑息他这次么?王承宗敢这么做,无非是积习相沿。藩镇作恶百余年,父子相袭不受朝廷节制。天下二百九十五州,政令通畅的不过四十四州。藩镇官员任免不由朝廷,赋税自享不经国库,长此以往与诸侯何异,难道陛下打算眼睁睁地看着么?”李绅高谈阔论,越说越激动,胸膛起伏不定。

    季九不明白,自己就说了一句不知道,怎么就招了他这一筐子话出来,倒像是来训斥自己似的。

    “公垂兄虽言之有理,但陛下只怕也有苦衷。王承宗是看人榜样,去年李师古病逝后,其弟李师道自立为节度使,朝廷因对刘辟用兵,分身乏术,不得已赐他旌节。如今王承宗效仿李师道,若朝廷不许,教他如何心服?二来河北诸镇,父子相袭四十余年,自立自代习以为常,民心军心都无异议,只怕在河

    北诸镇的百姓眼里,朝廷讨伐师出无名,反激起他们反叛之意。眼下江淮一带又水灾严重,民生艰难恐不宜轻启战端。”白居易却不同意李绅的看法。

    “乐天说的极是。河北诸镇与川西、镇海不同,蜀地向来受朝廷管辖,刘辟狂妄自立民心不服,朝廷才能捷报频传。河北诸镇内部根深蒂固积习相沿,外部藤蔓交错互为援手。百姓只知有藩镇将帅而不知有朝廷。不如先暂且安抚,等平定淮西后再择机而动。”元稹赞同白居易道。

    季九一边听他们议论,一边揣摩皇帝的意思。近日频繁召见催促操练,只怕是削藩的决心已定,只是却从未和自己提起王承宗这桩事来,难不成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