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当需了悟
这回郭靖算是吃足了苦头,纵然身壮体实可也抵不过连翻折腾。郭靖昏睡过去前只记得黄药师将水渡到他口中,至于之后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待得再次醒来外面又是天光大亮,他一时分辨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黄岛主,梅前辈?”郭靖试着喊人,不想喊过来的竟并非这两人,而是他挂心着的黄蓉。
“你可算醒了!”黄蓉清脆的嗓音中透露出欢欣,他本在外室中百无聊赖地用手拨弄长案上一盆铜钱草,对着那似荷非荷叶又密密麻麻的绿叶想心事,一听郭靖喊人就掀开一幅帘子三两步跑了进来。
郭靖不意竟会见到他,整个人先是一愣,旋即就问:“蓉儿怎在这里?黄岛主他们呢?”
黄蓉本带着欣喜的面容立时冷了下来,有句难听话要到口边,又硬忍住不说。他来回打量了郭靖一番后才道:“他们都有正经事要办,不巧又得咱们俩凑一起耍着玩了。不过,你还要打赤膊到什么时候,都日上三竿了,真是不成体统。”
郭靖这才发觉身上未着寸缕,便四下里张望着要找衣物来穿,却什么都没找到。他颇不自在,又不好意思去问黄蓉,心中忐忑难安,生怕黄蓉已经什么都知道了。郭靖心道自己这一回虽是被逼,但上一回又上一回难道也全能推脱给被逼吗?他堂堂一个男儿大丈夫,屡次三番遭遇此事合该无地自容,何况其中一人还是自己前世的岳父,是黄蓉的父亲,这要他如何解释。郭靖的脑子里如乱麻一般,任何人的责难他都能容忍,但他不愿被黄蓉轻看,害怕他对自己流露出鄙夷的眼神。
怎么办?郭靖问着自己,可此事从开始时便注定了无解。
黄蓉在一旁冷眼瞧着郭靖发呆了好一会儿,他本该生气的,也确实在发现郭靖又同自己爹苟合到一起后胸口鼓涨起滔滔怒火。可他当时做的居然不是拳也好剑也好地上前向二人出气,而是流下委屈的泪来。
黄蓉还记得自己是如何用力去揩脸上的泪,又是如何嘶声发出质问。“为什么是郭靖?”他那时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一个劲地问自己的爹道:”为什么要是他!梅超风又是怎么回事!他这个叛徒又是凭什么!”
可他爹却只无甚表情地反问他:“为什么不能是郭靖?”别的就再没有回答了。
黄蓉觉得有些荒唐,他过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同爹爹冷面相对,且还是为了一个粗壮的大男人。他不傻,发泄过后便明白了自己为何而哭。何其可笑,原来他竟在不自觉间对郭靖上了心。
“郭靖,我来问你怎么看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我说的是情缘,不是兄弟义气或别的什么缘分。”
“嗯?”在郭靖来看黄蓉这根本是没有由头的一句问话,他疑惑着问:“蓉儿,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黄岛主和……”
黄蓉冷声打断郭靖,“你只管答我的话即可。”
郭靖瞧他甚是认真的模样只能先答了他的问题,道:“此乃天定之事,世间多有乍然相逢便结下缘分的,也有日久情深的。而不论哪一种,若二人情缘当真深厚,日后自然青阳启瑞桃李同心。若情深缘浅,相忘于江湖未尝不是不错的结果。”他叹了口气,“但人总是愿意强求,身于俗世少有不同。”
黄蓉追问道:“你是哪一种?”
“我……”郭靖心道我是转世而来,今生没有国仇,为的只是寻一个你罢了,无奈万般牵扯,终逃不过老天爷的安排。他望进黄蓉的眼里,任由一整个自己被那双黑若点墨的眸子括囊其中,并安于成为他眼中的全部。他不由忆起前世与黄蓉最后携手站立于襄阳城时的情景。彼时国将破而家不在,山河破碎风飘絮,他的心却是从没有过的安定,只因黄蓉握紧着他的手,他们终究不负国不负彼此,便是三途道中,还是能够二人一起走过。那段往事之后成为了无数人追忆的过去,郭靖和黄蓉也因此变成了后世人口中的英雄人物。然而,世人多钦佩叹服的是二人守城至死的功绩,却终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郭大侠在临终前最遗憾亦最欢喜的不过是他和黄蓉一辈子都在一块这件事。
见郭靖话说一半,黄蓉忍不住再度追问道:“快说你是哪一种?”
郭靖眼神迷离地同黄蓉说出一句前世襄阳城破前丘处机叫弟子带给他的全真心法:“丘道长教给过我一句心法,我本参悟不足,如今却多少明白了其中奥妙。正所谓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世间造化非强求所能得,但若努力试过,便不负如来不负卿。此才为妙境不需应接,心笑勿去安排,含笑且自然。邱道长不愧为得德高人,这句心法确实是我最该领悟的,学武和做人一样,只要不留遗憾便不会强求,但不去强求前先要的是不留遗憾。”
黄蓉在听到丘处机之名后先是蹙眉噘嘴,旋即又默默垂下头来,似是仔细思忖起话中之意。他那双灵活漂亮的眼因此不再映有郭靖,而是向着一片凉冷地面,扫地镜面清,地上映着一整个黄蓉自己的影子。黄蓉聪慧,解义上难不倒他,可体悟上非朝夕能达之事。眼下郭靖已然答了他,接下来就看他自己如何了。
“蓉儿?”郭靖轻声叫黄蓉,不解于他的反常。“你今日是怎么了,尽问我这些话?”
疏疏的一缕黑发滑至黄蓉眉尖,无端生出些少年为情愁的姿态来,可不下时工夫这姿态又陡生了变。但见黄蓉猛地仰起头,面露嗔怪道:“哼,我还不是因为你嘛。”他这是了意那句心法后将气直接撒到了郭靖身上,乃为不服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