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的冬天,大雪压垮了枝头,城中一片萧瑟,百姓大多闭门不出,只有零星的商贩还在街上叫卖,却也都面露疲惫之色,连吆喝的力气也没有了。随处可见的乞丐流民挤在一起勉强取暖,那些支撑不住倒下的,也没人去管,就渐渐被埋成了小小的雪包,葬在了风雪中。
唯有一处夹在两栋高墙中的隐秘小巷,热闹非常,巷里巷外一线分割,往外一步,漫天白雪,呵气成冰。往里一步,幽黑深邃,热气扑面而来,隔几步便有一盏昏黄的灯火照明,抬头只能窥见一线天光。
巷中叫卖声此起彼伏,传出二三里开外,可城中人却充耳不闻,通通避开着走,偶尔有几个人路过巷口,目光中或悲悯或惊恐。有些人驻足片刻后,叹息一声离去。有些人像是司空见惯一般,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逗留,匆匆地便过去了。
一双绣着精美云纹的靴子踩着新雪,缓步走进巷中,靴子的主人是副少年模样,身上披着厚重暖和的狐裘,大半张脸都埋在狐裘中,只露出一双凤眼,微微垂眸,宛若初春的湖水,像是要把人的心魄都摄了去。
越往里走便越热闹,空气中也渐渐弥散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像是腐烂的肉在沸水中炖煮。巷中来往的人大多穿着粗布麻衣,裹的十分臃肿,怀中抱着布包、或扛着麻袋,两边是贩子们用木板简单支起的小摊,上面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破烂布条,每个人都用诧异的眼光瞄着这个如玉白净的少年。
再往里走,地面上开始有一些暗红色脏污,视线越来越暗,气味也越发难闻,巷子两边的小贩们大声吆喝着:
“黑肉五文!白肉十文!粉肉——二十文!现杀现卖,保证鲜活!”
可定睛看去,案板上摆放着的却不是什么猪羊牛肉,而是活人的肢体!那些肉块还在向下滴血,浓烈的铁锈味从血泊中散发出来,旁边还竖着一排高高的木架,数个赤裸的人被一根粗麻绳吊在木架上,有男有女,他们瘦骨嶙峋,眼神空洞,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少年的目光停留在架子下面,那里放着一个幼儿,幼儿娇嫩,没有被吊起,只是用布包捆着放在那,大概是被吓到了,啼哭不止,刺耳的哭声在小巷中回荡,不多时,便从巷深处走出一个手持尖刀的屠夫,不耐烦地一把将幼儿拎起,举起尖刀就要下手。
“慢着。”
轻飘飘的一声呵止,却让巷中顿时安静下来。
任谁都能看得出,少年是深宅府邸里娇养的,不像是会来这种地方的人,何况他孤身一人,就像羊圈里跑出来的羔羊,楚楚可怜地站在那,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饿狼一般黏在少年身上,暗暗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少年走过去,指尖按住刀背,说道:“这个孩子,我买了。把他洗干净,别沾上味道。”
屠夫露出诧异的神情,却还是一声不吭地把幼儿拎下去照办。
见此状况,其他摊位上的小贩也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介绍着自己的“商品”。
“小公子,瞧瞧我的吧,价钱是贵了点,但是身上干净,吃下去放心啊!”
“你那都蔫儿了,干净有什么用!不中吃!小公子,看看我的——”
这里是锦州最偏僻的角落,往来这里的都是穷途末路之人,因为这里卖肉,人身上的肉。北方连年征战,两军僵持不下,战火波及到周边州城,数十万平民百姓被迫抛弃了还未丰收的田地,一路南下,想要寻求平安。天子下令各地开仓放粮,可州府贪婪,赈灾粮里掺入大量沙粒,根本无法下咽,唯有锦州肯施舍厚粥,一时吸引了大量流民涌入。
如今已过半载,就是再富饶的都城也喂不饱这么多张嘴,发下去的粥肉眼可见的清澈起来,领不到粥的人就扒树皮、挖草根,偷偷煮来吃。这些东西官府是不许吃的,没了根,来年就再也长不出绿秧秧的苗了,锦州大小也是五洲十二城之一,若是让他们把锦州吃空,天子的龙袍都要少去一个角。
绝望之下,饿疯了的人们开始吃人肉,强壮的吃体弱的,年轻的吃年老的,甚至,他们把被吃者唤作“菜人”,吃下的肉就是“菜肉”,似乎这样就能减轻下咽时那种恶心欲呕的感觉。
他们吃草根,官府要抓。他们吃人肉,官府却视而不见。
锦州将储备粮仓全部开放,已经竭尽仁义之道,一碗沉甸甸的厚粥,端在每个流民手里,是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倾尽一城之力,救不了所有流民百姓,人们别无他法,前路未知,也要不惜任何代价活下去。
他们选了一处最不起眼的地方,这里没有任何标志,想来的,自然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