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吊死的牛三斤。

    吊死鬼的脸实在是狰狞,杨菀之自那年北上之后没再见过死尸,心下一阵恶寒,下意识地往王若彬身后躲了半步。王若彬也蹙起眉,摆了摆衣袖道:“这是在做什么?死者为大,还不速速收殓,入土为安?”

    就听那牛三斤的媳妇和娘一起嚎了起来:“三斤啊……你死得惨啊!我们庄稼人有块地不容易,可是朝廷要我们的,我们也不能不给,你怎么这么糊涂呢——”

    那女仵作却是一直冷着脸,仿佛这边的悲剧戏和她没有一点关系,只是冷冷地开口:“村长呢?来几个人给我把尸体抬到义庄去,我要验尸。”

    刘庆也上前去,拍了拍腰间的佩刀:“我记得牛三斤家里只有三个兄弟一个娘,你们这些人拦在这里是做什么?闲杂人等统统散了!”

    “官老爷,我们伏寿村一半的人都姓牛,这牛三斤家和我们都沾亲带故,大家的祖宗都在一个祠堂里,名字都在一本族谱上,我们牛家人被逼死了,我们能不伤心吗?”其中有一个男子开口道,看他那副模样,颇有几分泼皮无赖相。杨菀之听见王若彬轻轻叹了一口气。

    王若彬微微侧身问道:“杨工,你看如何?”

    杨菀之沉吟片刻道:“依下官之见,这些人多半是趁着牛三斤自杀借题发挥,想要抬高迁村的补偿,从朝廷手中勒索一笔钱财。但至于牛三斤为什么寻死,下官不知。”

    “唉。”王若彬又叹了一口气,“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当然不是问题。就怕这里面有很多人不觉得是钱能解决的。你或许没有种过田,不知道田是需要养的。那些田地和屋宅一样都是他们一代代积累下来的,他们不愿意离开,我非常理解,这个是我最头疼的。若是没有牛三斤的事情,我们强硬一点,也就罢了。偏偏牛三斤开了一个坏头。我现在就希望这个仵作能查出点什么,要是能查出来不是自杀,对我们反而是好事儿。”

    而另一边,伏寿村的村长姗姗来迟。

    王若彬看着村长满是算计的老脸,补充了一句:“不过你说得也没错,这村长能放任这些人在这里闹,何尝不是存了勒索朝廷的心思呢?只可惜那一位不是他能威胁的,该是什么,还是什么。得寸进尺的话,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这些村民到底是地里刨食的农民,只知道营造司要在这里盖房子,却不知道是圣人要迁宫。他们以为他们闹的是朝廷,实际上闹的却是圣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但杨菀之却多想了一层,只是她初来乍到,并不敢言,便将那话头吞了回去。

    果然,村长一来,那些哭天抢地的村民顿时作鸟兽散,只有牛三斤的娘还坐在那边抹眼泪。村长把一行人拉进祠堂,解释了一番。

    “……这个牛三斤从小就是个有脾气的,他爹是个赌鬼,在他小时候把家里的田产都赌光了,他那时候才十三岁,拿着柴刀逼着他爹在祠堂赌咒戒赌。后来他爹被上门讨债的打瘫痪了,现在还在床上瘫着呢。”

    “他那两个哥哥也是好吃懒做,娶不到媳妇,牛三斤就去四处干苦力,后来两个哥哥去服了兵役,牛三斤不用养着他们,才攒下一点钱,娶了媳妇。夫妻俩在村里给别人做佃户种田,今年刚攒到钱买了几亩田,忽然听说这田要被拿走,牛三斤一下子受不了了,就上吊了。唉。”

    “牛三斤那个媳妇,勤快是勤快,就是嘴碎,还泼。牛三斤一死,她在村里到处嚷嚷,弄得现在我们村里人心惶惶,大家都是靠着这几亩薄田刨食的,这要是没了田,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说着说着,就切入了正题:“迁村迁宅是大事,只是这补偿未免也太少了点。我们都觉得不划算……”

    王若彬就这么静静地听他说着,也不讲话,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左手边,五大三粗的郭涛凶神恶煞地站着;右手边,杨菀之挂着一脸“友善”的笑,笑得村长后背发麻。村长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最后缩着头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大人,您看这事儿……成么?”

    王若彬从怀里摸出一本册页,丢给杨菀之道:“村长不怎么识字,你给他解释解释。”

    杨菀之翻开册页,里面是关于伏寿村迁村的实行办法。她扫了一眼,解释道:“目前暂行的办法是,等到洛阳城北扩完成,伏寿村村民将按户分配至洛阳北城的新坊,一户一宅,大小也会根据你们现在的屋舍分配,至于田地,我们按四两一亩的价格收回。这已经是很划算了。”

    “不行!”村长却一口回绝,“你们这样地买,我们庄稼人赖以生存的根本没有了,都这个年纪还难找活干,四两一亩地,这不是打发人是什么?我们这些都是良田,少说得赔个十两一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