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请裴该饮茶,貌似挺悠然自得,半天都不入正题。裴该急了,催促一句,王导放下碗来,仍然保持着和蔼的笑容,缓缓反问道:“非我有所问,乃文约实有所欲吧?”
裴该叹了一口气:“我有何欲?不过想要重振裴氏的家业而已。家兄生死不明,南渡者唯我一人,姑母亦常与该言,那这副重担,也只有我勉力挑起来了。”
王导暗中观察着裴该的表情,缓缓问道:“文约之意,可是怪我不荐卿入镇东大将军幕府么?”
裴该咧嘴一笑:“我近日借粮、募兵,王君必有所疑。或以为我欲以此二千弱卒,谋与王氏相拮抗?便二千兵不足数,见我似有此意,南貉辈必肯资助钱粮,想为建邺换个主人?该便有此心,又安有此能?未必思虑过多……”
王导轻轻摇头:“文约人中龙凤,不必太谦。”
“我算什么人中龙凤?”裴该貌似自失地一笑,“且这江东自有蛟龙蟠卧。”
“卿所指的是……”
裴该摇摇头,伸手一指王导:“王君是龙头,在建邺;令兄处仲是龙身,卧在江州;王平子是龙尾,探至荆州。江东池小,有此一龙蜿蜒,哪里还容得下其它?”
王导轻轻摩挲着茶碗边沿,故意低下头去,不看裴该,嘴里说:“文约此言,大是不该。江东只有一龙,即琅琊王也,我王氏不过攀附的鱼虾而已,岂敢称龙?文约若也想攀附龙身,正不必自筹钱、兵,由我向大王进一言可也。”
裴该表情恬然,不起波澜,其中心中早就把王茂弘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个遍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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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琅琊王氏为首的南渡侨族,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恢复之志,只知道窝里斗,保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甚至仅仅只为保全自己家族的安康,对于这点,祖逖或许还抱着三分幻想,熟知历史进程的裴该可没有那么天真。若说如今能够洞彻王导,尤其是王敦心思的,除他们自己外,普天下也就只有裴该一人而已了。
但他原本还想着,这票混蛋于南渡之初,可能还并没有那么颓唐,或许真是力不能侔,只希望能够先巩固自家的权力,稳定了江东,统一了政令,才能继续向北方发展——不心心念念收复祖宗坟墓,那还能算是人吗?所以此番南渡,裴该是希望能够劝说王导他们,从指缝里**儿钱粮和权力出来,让我先帮你们去打前站——当然啦,若真能够打下河南,我才不会允许你们随便插手呢,就好比原本历史上,彼等欲以纪瞻去替换祖逖。
想摘我的果子,门儿也没有!
不过来了以后才发现,琅琊王氏真是权迷了心窍,竟然连点儿渣子都不肯洒给自己。
以他河东裴氏的出身,王导等人自然不好直接打压——否则侨客之心就伤透了,而南貉只会跟旁边儿看笑话;王氏再怎么一手遮天,若是其他卫、周、刁、庾等姓联起手来,照样能把他们给打趴下——再加上想要利用裴该身后裴妃的影响力,那就只能先把他给供起来。王导不顾辈分之差、年龄之差,一直对裴该表现得很热情,但在那张温和、诚挚的面孔背后,其实是颗冷冰冰的猜忌之心!
裴该曾在司马越幕府任职——虽然空有其名,没起过什么作用——照道理来说,既得渡江,又立下了保护东海王妃的大功,完全有挤进“百六掾”(俗称司马睿幕府中的北人群僚)里去的资格,而且从他初到那天参乘时候的观察来看,司马睿也是有这个意愿的。可是生被王氏给拦住了,把他一晾好多天,无职无司,等若白衣。后来还是裴妃提出来,王氏才顺杆爬,让裴该做了有名无实的东海王傅。
至于裴该目前这些产业,原本也只是王氏拿出来笼络东海王妃的手段而已,若非作为过继司马裒的代价,裴该连最初那三百亩田都捏不到自己手里!而且卫氏原本通过卫夫人走王氏的门路,已经很有机会入幕了,就因为跟裴氏走得近了一些,上过几趟门来攀亲,最终卫展、李矩就都被毫无理由地刷了下去——裴该只好把李矩召到东海王府来,因为那家伙做汝阴太守的时候还领过几天兵,比卫展有用。
而且据裴氏说,她曾经试探着想要为裴该聘王氏女,王导却以家族中没有年岁合适的闺中女性而婉拒了——你特么连把我拉上自己的船都不肯,何由如此猜忌?!“由我向大王进一言可也”,说得多好听啊,真想做你就不会等到今天我开口。
所以他才对王导之流彻底失望了,只好自己卷起袖子来单干。当然啦,想在王导眼皮底下单干是很难的,能否再脱此樊笼,重归大海,就得看今晚自己这张嘴,是不是真能够嘘枯吹生——
“我欲重振家业、家声,须有可驰骋处,然江东琅琊王氏在,池小难容,难道我等北人内斗,却使南貉渔翁得利吗?”裴该知道王导从来不用“南貉”这个词,但他未必不乐意听到——“该虽不慧,亦不为此亲痛仇快之事。而欲附骥尾,却身单力孤,于王君亦无所用……”
王导想要插嘴,却被裴该一摆手拦住了:“胸中块垒,不吐不快,王君且听我言。裴竟日筹思,乃知自身立足之地,实不在江东,而在江北……”
王导闻言,不禁一皱眉头,还是忍不住插嘴:“得无受祖士稚所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