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好雅兴。”昆山玉打量着这驾毫不起眼的马车,目光转了一圈后又落到荣靖的身上,“闲来无事扮作贩夫走卒,是为了体训民情么?”他一字一顿的笑问。

    荣靖松开了按在佩剑上的手,仰头看着比她略高些许的青年,倒是很快镇定了下来,她轻嗤了一声,说:“昆大人近来好得意啊,听说在京师之内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雨。怎么,现在还要在我头上耍威风了?”

    “不敢。”昆山玉朝着荣靖微微欠身,礼节方面的倒是半点不曾轻慢,“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而已。臣既然得到了陛下青眼,被委以重任,自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所托。长主是陛下的姑母,想来陛下也不希望长主出事,长主的行程与安危,在下自然是要多挂心一些的。”

    “被监.禁深宫不得自由的是我的妹妹,我记得我还是可以在京师之中畅通无阻的。”荣靖极不客气的开口。在昆山玉冷厉的目光之下,她亦保持着身为皇亲的高傲,不屑于与他多话,而昆山玉亦不退缩,没有半点让身边人撤退的意思。

    僵持了片刻之后,似是荣靖首先认输,她垂头,叹了口气说道:“我的丈夫,你也知道的,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平生并无多少抱负,只知舞文弄墨。京中有一家贩售文房四宝的云和斋,其中的端砚与玉版宣最得我丈夫喜爱。我与他分别多日,实在是忍不住有些想念他。陛下好像有意宽赦我的丈夫,我便想着,在他回来之前,提前为他备下礼物。怎么,我们夫妻间这种小事,也值得昆大人过问么?”

    云和斋是什么地方昆山玉知道,这条路也的确通往那里。荣靖的话语没有半点破绽,神情亦挑不出什么差错来。她虽不是什么娇羞温婉的妇人,可说起自己的丈夫之时,眸中真真切切的有恍如星辉一般的光亮与喜悦。

    “那么,宗正是怠慢了长公主的俸禄么?天子的姑母竟然乘坐如此车驾出行,传出去,世人恐怕会以为陛下不孝长辈。”昆山玉不依不饶。

    荣靖冷笑,“我母病重,我这个做女儿的恨不得每日茹素,为她乞求神佛庇佑,又怎会有心思享受什么金玉丝纨?昆大人这话问的,还真是可笑至极,说什么陛下不懂孝道,依我看来真正不知‘孝’字的是昆大人才是。不过我听圣人说,忠孝一体,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此言诚不欺我。不忠之人,不孝也是正常的。”

    荣靖现在心情非常之差,说出来的话简直堪称刻毒。昆山玉周围的人都忍不住脸色一变,甚至有人已做好了听昆山玉一声令下拔刀死战的准备,但昆山玉只是淡淡的笑着,好似并不在意。

    这点他倒是和嘉禾十分相似。荣靖不禁想道。

    都是十分沉得住气,又善于隐忍之人。有时候你看着他们宠辱不惊,对万事万物都云淡风气的模样,会怀疑他们是否心如止水,半点欲.念不兴。

    “我有一事想要询问长主。”昆山玉开口说道,不给荣靖回绝的机会,他直接问了下去,“长主在端和年间私蓄的兵甲,去了哪里?”

    荣靖心中一凛,然而她毕竟久经风浪之人,脸上丝毫不露惊惶,“大人说什么,我不知道。私自养兵乃是诛九族的死罪,大人慎言。你这般信口胡言,小心我告到陛下跟前,让她来替我这个姑母主持公道。”

    “长主就不要装傻了。”昆山玉眸中笑意荡然无存,这个曾经在端和年间无数次与荣靖交手的男人摆出了严肃的神态,“你我都是老熟人了,这般装腔作势,有什么意义?过去您苦心经营了十余年,积攒下来了一支足以颠覆皇座的势力,陛……宁康长主在位之时,始终没能真正奈何得了您,现在新帝登基,您身后藏着的那些人,去哪了?”

    “散了。”荣靖答得爽快。

    “散了?”昆山玉扬眉,好似是听到了一个极荒诞的笑话。

    “信不信由你。”荣靖垂眸,这个三十余岁的女人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眼眸中有了跨越岁月后的苍凉,“我并不是什么如同蛇蝎一般的妇人,更没有铁石心肠。我的母亲命薄西山,妹妹身陷囹圄,我怎能不感到害怕……现在我只希望我的丈夫能够回来,余生我只求守着他安分度日。”

    荣靖终究是对杜榛有情。

    当日昆山玉的确曾给新帝出过主意,让新帝用杜榛的性命来拿捏住这个桀骜的女人。但他没有想到效果居然如此之好,好到让他都感觉到诧异。

    女子依赖男子,妻子守着丈夫——这也的确是被世人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数不清的言官、文人、卫道士指着荣靖骂骂咧咧,其实为得不过就是从她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看她在纲常。如此,这个世道的乾坤阴阳的秩序,才算是被维护了。

    可她这番低头的姿态,究竟是有几分真、几分假?昆山玉不知道。他看着这个曾经纵横朝堂与疆场的皇室女子,发现他和其余人一样,都拿她毫无办法。

    “看来我只能赌了。”昆山玉苦笑着摇头,“赌长公主对自己的驸马,还有那么一点良心。”

    荣靖低着头,并不多说什么,只在昆山玉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幽幽开口,“我们夫妇的事情,你们外人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