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陈燚平复了情绪,半抱着将凌樾扶起来,让他安坐与主位上,复又开口:“陛下的法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臣不能长久留在京中,怕是无法替陛下训练私军。这些兵士如今虽听我的,只怕臣不在上京的日子长了,生出异心来。凌樾却不以为意,端起茶浅啜一口,才慢慢道:“这有何难,阿燚虽不在京中,但这私兵只要由你我都信任的人掌管着,便不会出了乱子。照霜跟在孤身边十年有余了,他的人品想来你也是信得过的,只是这孩子未经世事,天真了些,于管理一事上,尚是新手,便让他跟着阿燚学习可好?来日阿燚若是不在京中了,他也能挑起大梁。”

    凌樾修长的指节有节奏地敲打着上好沉香木做的桌案,一声声闷响仿佛叩在陈燚心头。陈燚眼神一暗,想起方才在马车上看到的一幕,想来凌樾是极信任照霜的,竟靠在他身上入睡。他心头不情愿,说出的话也酸溜溜的:“照霜虽然好,毕竟是个孩子,在军中也没有威望,若让他去统领这些士兵,恐让他们不满,依臣看,倒不如在军中选个大家信得过的培养,也能服众。照霜跟了陛下这么多年,最是清楚陛下的喜好,让他继续跟在您身边,讨您欢心,也叫陛下日子过得不那么苦闷,臣在外征战,才不用担心着陛下吃不好睡不好,您说是不是。”

    凌樾不动声色地抽回被陈燚捂着取暖的手,笑道:“将军最懂怎么培养一个人了,照霜聪明好学,有什么学不会的,若说没有威望,便让他去当个蝇头小兵,从头做起罢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将士都是你信得过的,人品自然不必说,照霜虽年纪轻了些,但他这个年龄,无论做什么事情,劲头都是最足的,孤身边侍卫内侍那么多,哪儿还离不得他一个了,将军若是不愿意就罢了。”凌樾说着,还自嘲着笑了笑,拂了拂衣袖,起身便要走。陈燚看他作势要走,也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将他扯到怀中坐着。凌樾被陈燚一拉,本就腰酸背痛,一下失了重心,跌到他身上,腰撞到扶手上,一时头晕眼花,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陈燚牢牢箍怀中,登时便红了眼眶,偏过头去不肯看他。

    陈燚见自己手上没轻没重弄疼了凌樾,一时间也慌了,只是箍着凌樾的腰不让他离开,见他眼中含了泪水,心下更急,将他的脸掰正,吻去他眼角的泪水,轻声哄他:“是我错了,不该这样大力拉你,阿樾说得有理,都听阿樾的,阿樾不哭。”凌樾听他这样说,眼泪更是止不住,也不说话,就盯着陈燚看。陈燚见他又流下眼泪来,手忙脚乱地去擦他的眼泪。

    凌樾见他心焦,没忍住笑出声来:“孤是被撞疼了,又不是怪你,慌什么。”陈燚拉过他的手,捧在脸上,对他道:“阿樾身上疼,我心里更疼,是我失手伤了阿樾,对不住。”凌樾笑了笑,小声道:“呆子,又没怪你,说起来,你大清早的把孤叫出来,应当不只是为了这点儿小事吧。”

    陈燚正色道:“阿樾好聪明,的确不只是为了将士们的事情,还有一人,要陛下亲自见见。阿樾可还记得,两个月前那场骊山关之战?”骊山关之战打得艰难,凌樾自然记得。骊山是北羌国都之外,一道易守难攻的城池。两面环山,连绵的险山在城门前划出一道奇骏的山谷,若要攻城,需得先要度过山谷,而城墙所在之处地势较高,可在城墙上看到山谷中的一举一动,虽有树林遮掩,但若是大军进入,必然会被发现,因此,北羌这些年虽战乱无数,却从未被攻到国都。

    凌樾听他提起这场战争,回忆起当时攻城的艰难来:“自然记得,那时你带领一只仅百十人的小队,借着树林遮掩,白日偷渡山谷,同时标记路线,探路好几日,才摸清那山谷中的情况,险些饿死在里面。”

    “那谷中地势复杂,我留了大半军队在山谷对面,让敌将以为我们无计可施,实际上我带着军中最好的三百将士开路,先行潜入,在城墙周围布下陷阱,吸引城墙下的士兵,将他们斩杀后换上敌军的衣服,潜入城中。后副将带着三千精兵埋伏于山谷之中,只待诱敌深入山谷,将他们拿下。可这守城的将领极聪明,连续三日,只守城不进攻,林中潮湿,且不能生火做饭,将士们吃不好便没有气力。原本是要撤退了,可那敌将竟然主动出击,落入我们的圈套之中,虽他行事谨慎,并未派出全部的将士进攻,但北羌败势已定,我军有后方源源不断的后援赶来。我于阵前生擒敌将萧鸣思,按军规,应当立刻斩杀的,但我与他对战多次,许多次他都能扭转战局,我军虽胜,却是险胜。可见此人才能过人,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便偷偷将他留了下来,如今便在府中私牢,陛下可愿前去见他?”

    凌樾听他所言,生出兴趣来,却有些疑惑:“按你所说,他足智多谋,又怎会干出主动出击这种事儿来,他明明知道,只要死守骊山,我军便难以前进,大军驻扎多日,粮草消耗甚巨,不消十日,我军便只能退守物产丰富的南郡,却做出冒险攻城的事来,甚是奇怪。”

    “陛下有所不知,萧鸣思虽是将才,却不得重用。萧家世代从军,萧鸣思更是天降英才。他年纪轻轻便打退了许多进犯北羌的国家。可这北羌几年前换了新帝,这新帝疑心重,萧鸣思又是刚正不阿的性子,不愿与朝中迂腐的大臣同流合污,新帝本就恐萧家有反心,自登基之后想法设法削弱萧家权势,不仅让萧鸣思赋闲在家,还以侵占民田为由,褫夺了先帝封赏给萧家的名号,软禁了萧将军的父亲。其父为北羌征战一生,立下了不知多少功劳,却被安上这莫须有的罪名,心中悲愤,撞柱而亡了。其母伤心欲绝,不久之后,也病逝了。这次若不是北羌节节败退,军中已无可用之材,也不会让萧鸣思挂帅出征。萧将军虽出征,却事事受限于新皇,新皇怀疑他,军中将士也觉得他年轻好欺负,并不很听他的话,骊山关失守,也是因为北羌新皇三申五令,要他即刻攻城,才给了我军可乘之机,一举打到北羌国都。若是无这新皇从中作梗,恐怕拿下这骊山关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陈燚将凌樾在他身上乱摸的手按住,向他娓娓道来。

    凌樾听了这席话,也明白了陈燚今日叫他来的真正目的,正色到:“阿燚是想将萧鸣思收入麾下?”陈燚亲了亲凌樾的眉,在他耳边轻声道:“不是收入我麾下,是想让他为陛下所用,臣不才,虽将他擒回来了,但这两个月里,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他都不曾松口,陛下最懂人心,劝服他这事儿,恐怕还得陛下亲自来才行。来之前臣已喂了他软筋散,现下他暂时失去了武功,才敢带陛下去见他,不过也不要离得太近了,恐生变数。”

    凌樾站起身来,拉着陈燚往外走,边走边说:“那还磨蹭什么,快带我去见他。”凌樾与陈燚并肩出了正厅,照霜见凌樾出来了,便要跟上,凌樾挥了挥手,要他不要跟着,照霜便乖乖站在门口不动了。

    将军府三年无人住,陈燚母亲早逝,他是被父亲拉扯大的,陈老将军在与北羌的战役中牺牲了。这偌大的将军府便只剩下陈燚一人,陈燚一个人习惯了,且不喜被人伺候,故将军府里除了管家和几个洒扫的婢女,便也没有什么人了。陈燚这几年在外打仗,将军府虽有人打扫着,却没有主子住,久而久之,便也破败起来了。

    陈燚牵着凌樾绕过崎岖的假石山,穿过全是枯枝的小花园,来到陈燚的书房。陈燚的父亲是武将,他自己也是武将,对文人读的圣贤书不感兴趣,书房说是书房,却堆了很多武器,还有从前凌樾偷偷塞在他书房里的许多志怪话本。凌樾从出生就是太子,在宫中,谨言慎行,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都要按着规矩来,母亲越不许他读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他心中越是好奇。得知陈燚的父亲从不管他读书之事,便央着他在宫外购买些志怪,藏在将军府的书房之中。好借着找陈燚讨教骑射武艺的由头,溜出宫来看这些母亲不让他看的杂书。后来被母亲发现了凌樾的小聪明,便不许他再去找陈燚了,这些志怪,也就在陈燚的书房落了灰。

    凌樾许久没来过将军府,看着这些玩意儿很是新奇,翻开架子上的一本话本子,讲的是狐狸精爱上穷书生,花钱助他金榜题名,穷书生翻身以后却找道士收了狐狸精的故事。凌樾瞟了几眼,便嫌弃地丢开,口中喃喃:“孤以前竟然喜欢看这种无聊的书,也是奇怪。”陈燚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将书架的夹层打开,按下开关,书架之后的暗门便开了。陈燚护着凌樾往下走,这暗牢不大,只够关两三个人,里头有些阴湿,凌樾脚下打滑,险些摔倒,幸而陈燚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揽着他的腰往下走。

    暗牢深处,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个人。暗牢之中条件简陋,光线也不好,凌樾只隐隐约约看见他即使坐着,脊背也是挺直的。

    凌樾上前,发觉暗牢上了锁,示意陈燚打开,陈燚怕萧鸣思伤了他,对他耳语:“他虽然被缚了手脚,又服用了软筋散,但毕竟是个武将,恐伤了你。”凌樾瞟了陈燚一眼,也不说话,只向他摊开手,陈燚无法,只得将钥匙交给他。凌樾开了锁,便要进去。陈燚挡在他身前,先他一步进去,确认萧鸣思没有其他动作,才让凌樾进去。

    萧鸣思早听到了他们的动静,并不睁眼,也不说话,任由二人打量。他坐在地上,脚上,手上都带着镣铐,不过陈燚不是什么苛待战俘的人,并未短了他饮食,使得他虽衣着破烂,精神却还不错。

    凌樾蹲下身子,细细打量起萧鸣思来。他是北羌人,长得与临国人不太一样,牢里光线不好,看不太清他的脸,凌樾便凑近了看。他虽闭着眼,犹可见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因着连日不见阳光,脸色算不得太好。凌樾凑得太近了,萧鸣思被这样打量,感觉到不适,霎的睁开眼睛,掐住凌樾的脖子,将他抵在墙壁上,莹绿的眼恶狠狠地盯着凌樾。

    凌樾被他掐着脖子抵在墙上,有些喘不过气。陈燚见凌樾被萧鸣思制住,便要上前救他,却被凌樾抬手止住了。萧鸣思并不是真的想杀他,并未用足力气。凌樾轻蔑的笑了笑,道:“萧将军今日若是杀了孤,定然走不出这将军府。况且,能不能以你如今的力量杀掉孤,想必将军心里也清楚。将军一腔孤勇,为了北羌连命都可以不要,换来了什么呢?那降书中,可没有提到将军一句。而将军如今,在北羌已成为了人人喊打的对象。就算杀了孤,逃回北羌,也是如过街老鼠一般罢了。”凌樾喉管被抵住,说完这一大段话,声音已然沙哑,更有些喘不上气,脸憋得通红。

    陈燚刚想上去与萧鸣思厮打,却见萧鸣思放开了手,神色有些颓然。陈燚一脚踢在他膝盖处,让他不得不跪下。凌樾得了自由,新鲜空气灌入口鼻,叫他大力呛咳起来,陈燚将他拉到身前,轻拍他的脊背,替他顺气。

    凌樾缓过一口气,又慢慢踱步到萧鸣思面前蹲下,掐住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碧绿眸子,不由得赞叹道:“好漂亮的一双眼,可惜看不清局势,也看不明白人心。”凌樾站起身来,背对着他道:“将军还不明白吗,你已经是北羌的弃子了,父母皆亡于新帝暴政,两个月前的那场败仗,新帝大怒,诛了你的九族,如今,在北羌国都,已没有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