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攻城战役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一开始,十数万叛军在雨箭火炮和抛石机投掷出的巨石掩护下,犹若蜂拥蚁聚,密密麻麻的从东、南、西三个方向逾壕涉水,缘梯攀城;然城上守众却始终躲于女墙后面,偃旗息鼓,无声无息,直待叛军攀上城头时,方才突然蹿起,一瓢一瓢的沸油兜头泼下,原来城上大铁锅内盛的全是煮得翻花起浪的麻油。叛军挡无可挡躲无可躲,淋着的皮开肉绽,溅着的燎浆起泡,登时哭爹叫娘,麦个子一般纷纷从城头堕下。
稍顷,城上沸油泼完,就连大铁锅也兜头扣下后,复又换作了滚木礌石,竟是轰轰隆隆如雹而降,震天动地,尘烟大起。这次,叛军刚刚冲及城墙根下,便被砸得尸横遍地,血肉堆叠成泥;偶尔数名叛军侥幸突破木石重雨,缘梯攀至女墙,却或被砍翻堕城,或被挠钩勾住,爪索缠身,拖进墙内做了俘虏。城上又居高临下的连发火炮,炮弹尖声呼啸着,拖了长长的弧形尾巴落于城下叛军阵内,爆起股股冲天火柱和滚滚翻卷硝烟。
日薄西山时分,叛军非但一兵一卒也未能攀上城头,反倒付出了死伤数千人的代价。赵珏眼见天将麻黑,城西的欧阳忠雄所部始终只是摇旗呐喊,虚张声势的跟着敲边鼓,打太平拳,并不真正出动一兵一卒助攻,孔庆雄及己两部虽奋勇顽强,几度硬攻,却独木难支,损失惨重,伤兵残将哀号**之声不绝于耳;本欲挑灯夜攻,不胜不休,想想终觉士卒疲累于心不忍,乃命鸣金收兵,传令孔庆雄、欧阳忠雄两部各返驻地,养精蓄锐,重整旗鼓,预备来日再战。
激战过后,城上城下渐渐安静了下来,唯有尚未散尽的硝烟、被火炮击中的林木房屋余火犹在袅袅飘扬;几声凄厉的昏鸦鸣叫,更增添了这安静之中的恐怖,令人身上不由自主的泛起层层鸡皮疙瘩。
赵珏率领公孙黄石、黄衫、雯雯郡主绕过断弓折箭、破旗残车等障碍物,脚步迟重的走向位于王家庄王家大院的中军大帐,赵四赵六、素君线娘一众亲信侍卫牵马按剑,默不言声的跟在后面。沿路满眼都是人马的尸体,满耳都是伤兵的呻嚎;尚未撤尽的兵卒看见赵珏一行走来,各自停脚住步,仰着硝烟熏炙的脸,表情木然、目光僵硬的直视过来。
半堵残壁下面,一名娃娃脸的士兵右眼被利箭射中,直穿后脑,血流被面,四名士兵虽欲将其抬上牛车,但却只是乱蹬乱挣,厮按不住;口里又不住的哑声嘶嚎,惨厉刺耳。
“哥哥……”幽冥的薄暮当中,雯雯郡主忽然手牵赵珏衣袂,嗓音潮润的叫了一声。赵珏转身过去,举目望向雯雯郡主;但见雯雯郡主白玉一般明洁的面颊上,双眸盈盈欲泪,神情极是悲凄。“你……去吧!”赵珏立时明白了雯雯郡主的意思,重重的叹息一声,说道。
雯雯郡主抿着嘴唇,乖巧的点了点头,手拉黄衫一道走至牛车跟前,蹲下身去,撕裂一段裙摆细心的为伤兵擦拭包扎伤口,又柔声细气的劝慰着他:“小弟弟不要哭,不要哭。伤也会过,痛也会过,一切……一切都会过去的!……”
那伤兵嘶嚎得
愈发的惨厉了:“各位大爷,求求你们给俺一刀吧。俺死了,拜托哪位好心的大爷把俺送回家乡……”
丁壮锋刃死,老弱委沟歧。
膏血沃荒野,原上草离离。
白骨千里曝,游魂何所依?
望断家乡路,悲损倚门妻。
安得义男儿,负我遗躯回。
灵前一束幡,引我魄归里。
……
赵珏目睹如此惨绝人寰的一幕,耳闻如此凄绝幽咽的悲歌,双目欲泪,手足僵木,浑不知身之所至,唯觉心在一抽一抽的疼,仿佛刀割一般;突然就仰天长叹一声,抢过赵四手中缰辔,跃身上马,一路狂驰而去。公孙黄石、赵四赵六等人猝不及防,稍稍愣怔后,亦急忙翻身跨马,扬鞭驰骤,紧紧的追随于后。
一径驰至王家大院前院门下,赵珏方翻身下马,将缰辔扔给值守亲军,跌跌撞撞的冲进后院正房,一屁股坐在了花梨木椅内,面色惨白,目光僵直,良久不发一言;半天的惨烈战争,半天的生死搏杀,使他突然间成熟了许多,也思考了许多。
“王爷,山人另有一策:可命军士连夜于城前筑土为堙,高三十丈,阔五十丈,上做敌楼之状;这样便可……”公孙黄石影子一般悄无声息的溜了进门,俯于赵珏耳根言道。
“出去!”赵珏僵坐如偶,五官狰狞,双目闪射着阴冷寒光,咬牙切齿的嘶吼一声。公孙黄石骤吃一惊,随即便面色如常,继续俯身说道:“这样一来我军有险可恃,城内官军优势顿失;二来嘛……”赵珏不待公孙黄石语毕,便“呼”的拔剑起身,雪亮的锋刃直指公孙黄石前胸,若狂若颠的嘶声吼喝道:
“你不是熟读兵书,深谙韬略吗?你不是精通奇门遁甲,擅长呼风唤雨吗?你不是言称襄阳城内紫气氤氲,藏龙伏凤,三年之内必出一代雄主吗?而今兵临邓州城下,正是志士效死、谋臣竭智时候,然却非但不见只言片策出自尔腹,反倒烈日之下宣读起兵檄文,坐视官军加固城防,致使三军锐气消尽,野战伤亡惨重。现在,现在我要一剑屠了你,替那些阵亡的将士们泄忿……”
“王爷坐,何至于此!”面对歇斯底里、呼呼若狂的赵珏,公孙黄石反倒恢复了往日的娴雅气态,轻轻推开胸前剑锋,又抓起赵珏面前案上的凉茶一吸而尽;然后漫步踱至靠墙椅内坐下,轻摇羽扇,微抚长须,望着脖脸涨成紫红色的赵珏,平静而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王爷一战不畅胸臆,便即如此失态,将来如何君临天下抚有万国?又如何代天行命控御黎庶?举旗以来,山人确实未能出一良策嘉谟,那是因为山人初到军中便中蛊被惑,只能人云亦云,全无自己独立思想;所幸今日曝晒日下,蛊药随汗排出,方得逐渐心思清明。山人自知贻误战机,罪责深重,虽百死而莫一赎,然山人方才在驰马赶回的路上,已替王爷筹划出了一条妙计,可使我军反败为胜,亦可使我军士气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