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丛跃出欧阳忠雄军帐后,便即施展绝世轻功,左手纤纤背拢于后,右臂平伸笔直前探,身腰微微斜倾,双足或发力林梢,或借势草茎,贴着苍穹浮云飒然疾行,裙袂绦带飘飘后曳,碧鬟秀发柔柔飞扬,皎洁月下望去,剪影直若天外飞仙一般;转眼间便已落在了王家庄东南角上的白杨林下,湍水岸畔。
其时明月在天,白沙铺地,眼前碧波荡荡,摇碎一潭璨金烂银,耳畔水声淙淙,奏响漫天籁音妙乐,所瞻所闻,皆极清丽静雅,荡人心魄。然万花丛并不停步,唯脱下绣鞋,携于怀中,之后猛提一口真气,身子斜跃前行,凌波逐浪,飞珠溅玉,宛如燕子点水一般,在身后留下一圈套着一圈的雪白涟漪;顷刻之间,便已登上了距离岸畔三十来丈远近的潭中孤岛。
孤岛位于幽潭正中,约有间半房屋大小,岸基高出水面三尺有余;岛上芷兰丛生,佳木繁荫,又有数对红喙白羽的鹳鹤夫妻各择香藤异蔓交颈而眠,鼻息微微,似有若无;万花丛的突然降临,丝毫没有扰醒它们的夜半清梦。一株杯口粗细的佳木疏枝翼然斜出岛外,临于水上;万花丛飘飘落下,盘腿坐于疏枝中间,红衣映照碧水,疏枝上下起伏;月下望去,幽幽冥冥,便似幻境一般。
“为什么?为什么呢?”万花丛仰首遥对明月,两足半浸水中,双眸盈盈欲泪,口中喃喃自语道;刁湍二河汇聚而成的碧水溶溶脉脉,东流而去,淌过脚下时候,抚弄得她的脚心又痒又麻,清爽之极。远远的,一条尺余来长不知是锦鳞还是青鲢的大鱼突然跃出水面,复又“啪”的钻入水中;响声过后,四围愈发的显得凄怆幽邃了。
方才临去之前偷听到的话语再一次轰然响于万花丛的耳畔:
哥哥早已心有所属,贤弟又不是不知……
这声音反反复复的在耳畔萦绕回旋,只是不肯终止,更扰心扰怀,使得万花丛在强颜欢笑的跃出欧阳忠雄军帐之后,心情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呢?”万花丛美眸凝望着天心皓月,那皓月犹如半块碧玉镶嵌于蔚蓝而高远的苍穹之中;同时在碧潭深处,却又有着另外半轮皓月,两月互映互照,脉脉守望,别成一番盎然情趣。万花丛口中喃喃的自问道:
“和他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为何他依然不肯爱我呢?和他厮守是如此的似糖如蜜,是如此的心旷神怡,就象沐浴春风,就象酣饮醇醪,便在做梦时候,嘴角也会流淌着甜甜的笑意。然而,这样的一个人,他心中钟情的女子却并不是自己!难道尘世间的爱情,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吗?……他早已心有所属,那么,那个女子是谁?那个女子凭什么会有这样的福气,能得和他长相厮守?”
……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半月突然渐渐变得圆满饱胀,亦渐渐变得大而明晰,宛似剪纸一般悬于孤岛上空,而水中半月亦如影随形般的变得圆满饱胀,大而明晰;两月清辉互映,合做一处,直将孤岛四围耀得通亮雪白,草树藤蔓,花萍鹳鹤,皆如冰雕玉琢一般,清洁温润中透着丝丝毫芒。白光中间,智果、智圆大师双
手合十,衣袂飘飘,凌波踏浪而来,后面则跟着那只永不离身的斑斓大虫。
“师父!”万花丛茫然的站起身来,哽咽着叫了一声。
“丛儿,师父早就忠告过你,下山之后,须自保持空灵娟逸,冰雪清洁,不可对任何一位尘世俗人妄动琴心,徒生情缘;应知你自为人以来,赋性体质不与凡人相同。你不听师父忠言,误撞情网,自作情孽,必将悔苦终生矣!”
智果大师携手智圆大师住步碧波中间,目中闪着昵爱的光芒,娓娓言道。
“不,师父,丛儿既生而为人,就该品尝到做人的乐趣,就该体历到人间的真爱。丛儿到底哪里不与凡人相同,既已拨动琴心,生发情缘,又将如何悔苦终生,一切还请师父明示!”
万花丛立身疏枝之上,倔强答道;疏枝上下浮荡间隙,梢叶不时半浸水中。智圆大师怅然叹息一声,面带悲天悯人之色,语调更是高古中透着苍凉:
“丛儿,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要说他早已心有所属,便是他倾情爱你,你也绝对不可接受。须知你于七十年前出生,于凡人而言,如今已是七十岁的高龄;你之所以能够保持妙龄少女的美貌、肤色和身材,之所以能够保持妙龄少女的颖慧、灵黠和天真,全凭师父的师父七十年前于你襁褓时期所施的一种蛊药支撑。此种蛊药,最忌一个‘情’字:倘若你动了凡人之情,和男人有过肌肤之亲,便会瞬间容颜骤失;倘若你定要婚配,那么合卺之夜,你便会于黎明前夕变回成为七十岁的老妪。试想以他弱冠年龄,韶秀丰采,会始终不渝的爱着一个七十岁的老妪吗?”
“不,师父,不管是容颜骤失,还是变回成为七十岁的老妪,丛儿都无所畏惧,丛儿都无怨无悔;——如果不能体历到人间真爱,丛儿宁愿立即死去!”
“丛儿,还是不要太过执拗了吧。须知寒来暑往,春去秋回,皆为天道;生老病死,嗔喜乐哀,则为人性。夫人生在世,功名富贵,贪痴五欲,一切都终将风流云散一去不回,唯有我佛永恒。你和他,势如薰莸不能同器,水火不能相容,永远不可以相爱的。望你使命完结之后,早早撞破情网,回山静心修炼吧!”
……
天心和碧波中的两轮满月渐瘪渐小,终于回归最初的模样,一轮高高悬于星汉中间,一轮深深伏于碧波之下,与此同时,四围的白光亦慢慢消退,整个世界复又变得幽冥黯淡;智果、智圆大师连同斑斓大虫的身影,自然也随着白光的消退而冉冉远逝了。
碧流茫茫,荡荡东去,万花丛如痴似呆的独自坐在疏枝之上;缄默许久,方慢慢解散满头翠鸦般的青丝,就着潭水轻轻抚弄梳洗,又将莹白如玉的双足浸于浩淼绿波,举首迎着皎洁的月光,眸含清泪,曼声歌唱:
月出皎皎兮,凌波流香;中心如结兮,悒郁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