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暴戾了大半个白天的日头显得精力不济透出惨白的颜色,那只头羊今天败了阵,头羊地位岌岌可危,再经过二次打斗角逐,它如果挽不回败局,它就该下台了。

    羊不安分,公羊爱打架,是沙丘也不安份,细沙随风蠕蠕,细浪似的一一波一波的往前涌,那波纹一晕一晕的,仿佛还在荡呢,比水上的浪花还细还散,线条是那么柔和,蒿草、芨芨草、红柳摇着头抖着叶子,沙漠小蜥蜴短小的腿急速的奔跑,在沙丘表面上留下一串细细浅浅的爬痕,还有沙鼠呢?还有野狼狐子野兔呢……藏在哪儿活动呢?沙漠何曾有过片刻的安静?

    骚胡安静的时候,秋天走到了尽头,绿洲里的草都枯死了,连最后挣扎在瑟瑟秋风中的芨芨草都失去了最后的颜色,由绿变青,由青变白,硬扎扎的立着,努力地以刺刀的的尖锐戳向湛蓝的天空,发出呼呼的声响。蒿草干枯着缩成一团絮絮的网状球,随风在沙丘上滚动着,只有驻地傍墙根和栅栏而长的野草受到保护,枯黄地依偎着墙和木头,不忍被风卷走。

    月低,沙漠下了第一场雪,世界上的事都是矛盾的,牧人盼下雪,给大地带来宝贵的水,保墒,尤其是沙漠、戈壁滩缺水的不毛之地,水贵如油,可是,雪覆盖草,如果,秋未和冬季沙漠绿洲连续遭遇几场大雪,那么地上的草全都会被雪覆盖,直到来年开春冰融雪化才露出来,这对羊而言无疑是一大灾难。沙漠,绿洲,刺骨的寒冷在沙漠上升起,在阴坡上积聚发威,借风乱窜,张着大口,吞噬一切。生命,在遇到热时,会脱毛适应环境,而遇到严寒,却无能为力,植物会掉光华丽的装饰,光秃秃的停止生长,动物会巧妙地佯装死亡,停止生命的征兆,在死气沉沉的白雪覆盖下,蕴藏着顽强的生命力,保存着生命的种子。冷血动物冻僵了,没有了动静和知觉,但它们却在死寂中孕育着心,鸟类的血液还热,不冬眠,有少量吃的就行。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牲畜可以吃的草都被雪盖住,只有在少数低洼处长得比较高的枳芨和荆棘露在外面,但是这些植物只有骆驼能吃,所以,多么大的雪灾都不会危及到骆驼的生存。骆驼不仅不“挑食”,而且它们的三瓣子嘴比马、牛、羊都要巧,可以吃到高矮不同任何类型的植物,而且吃得还特别快,吃到胃里再慢慢反刍。但是,马、牛、羊只能吃盖在雪下面的低矮的、质量较高的草。当雪厚的时候,找到这些草的办法只有两个,一个是到沙坡的最高处,朝阳和风容易吹到的地方,那里的雪往往薄一些,所以草也会少一些。另一个办法就是用蹄子刨,扒开深雪,让草露出来。在这方面,羊也有这个技能,那是饿极了的动物本能。

    整个冬天,风从院子和羊圈处呼啸了无数次。院子里的沙枣树上,几片灰不溜秋的叶子,执拗地挂在树梢,垂着叶片,坚守着光秃秃的树枝,像坚守着自己最后的生命,期盼着春天的来临。

    每天到羊圈填草,无论有多么冷,我都会驻足片刻,抬起头看几眼那几片在风中瑟瑟抖动的叶子,心中有些安慰的感觉。我就像这冬天寒冷的沙枣树叶子,驻守在这沙漠中,心中期盼着上学,希望奇迹的出现。

    黑夜漫漫,白天变短,月光和星光也是冷的,一切都被大雪封了,没有了生机,都陷入蛇一样的冰冷而长眠似的沉睡。我们挤在地窝子的土炕上,无聊地坐着躺着。一撮毛说:“太无聊了,我们来摇单双,耍一耍。“一张炕桌子四周围满了我们,桌子中间点着一盏油灯,一撮毛拿来两只碗,里面放了二个一分镍币,两只碗扣在一起,摇晃着,里面的分币碰撞着哗啦啦地响着,两个分币的面一样,同是国徽或字为双,若一个国徽一个是字为单。我本来吃了死羊肉拉肚子,身体软的像一根面条,可实在是太无聊了,也凑过去看热闹。他们是拿1分和5分镍币下赌注。一撮毛坐庄,其他人下注,和尚坐在一边念经,连正眼都不瞧瞧这边的热闹。两边都在押钱,押在一撮毛那边的都信双,押在他对面的都信单,双就是两枚硬币向上的面一样,单就是一个是字一个是花。大家兴趣很高,都很专注,连他们三人抽烟的劣质浓烟味也不在乎了,我夹在他们当中看热闹,一输一赢,赢的兴奋地脸都红了,输的脸色昏暗的骂娘,嫌自己手气不好,我关注和分析着每次赌局的结果,单和双的概率差不多,有时一会单一会双地交替着,一会连着几个单或几个双,没有任何规律,我以前在家看大人们赌过这东西,看了一个时辰后,还是看出里面有一点小名堂,即单和双连着出现两次的时候,我就跟一把,学着他们的样子,在单的位置上押了一分钱,没想到这次揭开后果然是单。接着我不下注了,其它局也不下注,静静的等重复出现的机会。一边摸索规律,一边等下次机会,到了半夜结束时,我输多赢少,赢了一毛二分钱。他们几个大人说:“这个碎怂聪明,手气好。“

    十二月底,沙漠被雪彻底覆盖了,积雪在它的最深处堆了一尺多厚,沙漠上的所有植物休眠了,所有的生灵,都归缩回“窝”里瑟瑟发抖,兔子,黄羊,蚂蚁,四角蛇全都不见了踪影,只偶尔见狐狸飘逸而过,间或有一声凄厉的鸣叫,天黑得早,四周漆黑,冷了吧叽的那种幽暗清冷,天上有几颗星星,泛着残弱的光,时隐时现,好像也怕了这寒冬。

    抬头远看,连绵的沙漠,覆盖着白雪,如同睡着的无数巨人,一动不动,虽然有些忧郁和阴沉,偶尔雪反射着天光折射出星星点点闪烁的亮光,但却神秘而美丽。

    沙漠下雪与平原不同,雪似乎就没有停过,一场接着一场,整个沙漠白皑皑的一片迷朦,连沙枣树弯曲虬髯的杆枝儿上都挂满了雪。整个绿洲驻地羊圈都白茫茫的,地窝子顶上压着积雪,如蘑菇盖子一样,在背风的围子墙的北面和西面的壕堑里积满了雪,每一场雪都会积一层,渐渐的积雪已经有半墙那么高了,己看不出房子的模样了。驻在尾里的人都担心积雪会压塌房子。

    一望无际的白色世界,沙丘好像平了,一个又一个高低不同的峰谷如白色飘带的褶皱,对牧羊人来说,这不是景观,不是美丽,只有严寒,冻得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我们进入休牧期,羊入圈,不再外出,喂秋天打好的草料,活路少了,山蛋回家探亲,其实是想回去找个媳妇。蛇狼问我跟着回去吧,我记不愿意回去,对一个小孩来说,没有什么比这这个念头更悲哀和凄凉的了,因为对我而言,不是无家可归,而是有家难归,有家不能归,心灵的摧残是可想而知的。有了这个念头,我突然对他们有了亲近感,人是感情动物,需要亲情,友情,需要人的关心和爱护,甚至是同病相怜。我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同学,没有小朋友,这几个牧羊人自然成了我依赖的人,听着他们胡扯闲谝,看着他们打情卖俏,互相掐架,都成了乐趣,和他们溜达,下简单的棋,摇单双赌博,成了打发时间的娱乐活动,于是日子就在等待中熬着,天黑了等天明,天明了等天黑。他们的呼吸,他们的呼噜,睡梦中磕牙放屁,也能分散漫漫长夜的哀愁,一切丑陋的东西,也不那么讨厌了,嫌烦了,恶心了。出外打猎和喝酒吃肉是我最舒心的时候。晚上黑洞洞的夜色掩盖了一切,抬头看星星,听他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还有许多鬼话鬼故事,它陪伴着寂寞中的人,是打发日子和熬夜的最好方式。

    这期间,他们用粗糙的掉羊毛制成羊毛毡,一个毛毡拿到外面能换五十多元钱,用换来的钱买六毛钱一斤的?装的酒,用塑料桶提回来,绵绵冬夜,寂寞无期,有了酒,热身解愁,这时候我理解了酒是好东西。酒液一旦进入身体,人冷了变热乎,人空虚了变充实,人寂寞了变活跃,催化和激发人的本能,最终打开人生命当中最隐秘、最迫切的天望。在寒冷漫长的冬季沙漠,我深深的体会到这一点,一撮毛和歪嘴,翻遍口袋,拿出所有的家底,打来最便宜最低劣的散酒,打发着日子,看他们喝得已经进入虚浮状态,身体绵软,虚飘。他们和鲍布和那个蒙古人一样,共用一个大碗,一人一大口,不耍奸,不使诈,喝醉了才叫真朋友,一会儿歪到左边,一会儿倒向右边,搂肩搭背,原始自然,这样日子过得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