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天地间第一声惊雷响起,便让万物惊醒,于是地底下潜伏了整个冬日的生物便醒来,开始新一年的奋斗,是为惊蛰。
一声惊雷响起,天地都安静,只有虫鸣。高风笑拿出怀里的陶盅,透过青黄的陶身,他似乎感受到里面那只虫子的兴奋。他的眉角不再紧锁,经脉里不再有那像剑一样的气流。
在这岚石小院里,高风笑和唐天北就体内的病谈论过很多次,高风笑终于明白某一天唐天北曾说过的话:“若是病,就不是你的病。”
因为那是云君的病,根源却在他体内。
平音县曾经也是一个繁华的渡口,靠着江岸来往的行人养活了一方百姓。许多年前大唐兵戈便常驻在江对岸时时准备着渡江而来,虽然中原离乱已久,那些将军们没有多少心思放在江南的小国上,但是自从大梁被破,中原诸多国属被后唐军威震慑不敢出去撩拨气势正盛的兵锋。这座平淡无奇的小县城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监测对岸中原铁马的前哨。
街上空无一人,腐朽的灰尘气息从街两边的房梁上蔓延到空旷的天际,高风笑依循着记忆走到一家书店门前停下来。门把上结了厚厚的蛛网,透过门缝隐隐可以看见摆放凌乱的桌子,有一个中年妇女从身后的屋子里探出头来,招呼着高风笑。高风笑回过头看见虚掩的门后面谨慎的目光,这条街上不知道有多少这样虚掩的门和谨慎的目光,他们显然已经关注高风笑很久了。一双粗糙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朝高风笑摇摆,轻声说道:“哎,那少年。这书店前两年就搬走了,你要找谁吗?”
高风笑听完这话一愣,随即笑了笑,摇摇头,转身推开了大门。随着无比刺耳的吱呀开门声,街上所有的大门瞬间关上,再没有人愿意多管闲事招呼这个外来人。
温柔的光影里,书店翻腾的灰尘如海浪一般将高风笑淹没。看着地上横放的杂乱的桌子和刚刚踩下的脚印,书柜上已经没有那些熟悉的带有北秋阁标志的书籍,高风笑并不意外,书店或者书册,本来就是要有人才有意义,现在那个人已经回到了望君山,那这些书自然要带回去的。不知道是不是在搬动的时候遗漏的,高风笑走进柜台,有一本泛黄的书册躺在那,封面早已布满了灰尘,已经看不见书名。高风笑拿起书,用手指抹去封尘,放在阳光里,认清了那上面写着《东南异志》,翻开扉页并没有看见北秋阁的标志,高风笑确认这不是唐天北写的书。他合上书页,灰尘扑腾起来,他找到一张还未损坏的竹椅,擦干灰尘摆放在书店门口,然后坐在椅上,借着阳光看起了这本书。
高风笑从没有认真看过一本书,在剑谷的时候,向来是阳汉秋拿着书给他讲,出于某种奇异的感觉,高风笑竟然沉迷在这本书里,不知觉天色已黑,一滴雨落在书册上染深了墨迹,高风笑这才抬起头,发现旁边竟然还有一碗已经冷透的饭,他四处观察,想来应该是对面那户人家悄悄送来的,可惜他的注意全在那书上,于是他站起来,将书册放在怀里,任由雨点飘落在头上,在无数警惕而关切的目光里,离开了这个小镇。
《东南异志》有云:东南有奇山,终年罩雾,白昼为紫气,入夜为白雾,凡人朝入其中,暮成白骨。山中有灵果,食之可得长生。
据说某一年山下小村来了一个生得奇丑的怪人,其人眼瞳为常人两倍而鼻梁小如樱桃,身长六尺而双臂修长过膝,乡人不愿收留他便将他遣去山上采药。是夜风声猎猎,长空无月,怪人背着药兜神形渐渐隐没在浓雾中,凄厉的惨叫声持续整个夜晚,声音延绵不绝传到农舍当中,当天明时,人们抬头望去,那常年缭绕的浓雾竟然消散大半。
那怪人背着药兜浑身浴血出现在村口,乡人大骇,那怪人衣衫褴褛,双眼已瞎,鼻子像是被蚁虫咬坏,口中发出呜呜咽咽沙哑的哭嚎声朝乡人跑过去,在乡人恐惧惊愕的目光中一把石剑陡然出现怪人手中,狠狠朝着身前的空气去。
在一片血泊当中,怪人背着药兜提着石剑一瘸一拐离开了村庄,留下一个村落的亡魂和药兜里清脆的虫鸣。
数年后,江南江湖里出现了一个名叫岚石殿的门派,殿主是一位长相奇异的怪人,他身后永远有一个药兜,他的配剑是一柄笨拙无锋的石剑,踩着无数尸山血雨那位怪人成功在鱼龙庞杂的江湖门阀里抢占了一个山门,从此开始了岚石殿傲视江湖的光辉岁月。
高风笑合上书册,他确信这本书册不是唐天北的所写,因为在某一页对怪人的描述里,唐天北在旁边做了批注,他写道:“古人云,形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这岚石殿主可谓得其真味。”
于是他将书册别在腰间,骑着一头牛,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离开了平音县。空气中混杂了泥土和落叶的气息,在稚嫩的鸟鸣声里,依稀还有几声稚嫩的虫鸣,一切都还是初生的模样,高风笑甚至有种错觉,在他的身体里,也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低鸣,这声音也许一直都有,但这却是高风笑第一次静下心来,感受着那股莫名的生机。
岚石小院比以往要热闹许多,高风笑一过小溪,就看见层层竹影之后的那座小院门口站着两个道人。也许这才是这座院子原本的模样,高风笑走在小院长廊里,看着两边来往洒扫的道人,默默想到。这里的每一盆花草都曾被高风笑仔细呵护过,每一块青石板都曾记着高风笑练功摔倒的狼狈模样,后院里满是修行的少年,他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些年轻而好奇的目光,心中猛然一痛。
这股痛楚使他清醒,于是他转身走到后院一个灰暗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充满了历史的气息,从床头到书桌到每一根木头都记载着发生在过去岁月里荡人心魄的或肮脏丑恶的故事,这些事他早就听唐天北讲过,再进来时心情要平静太多。
只是那时候以为听的是故事,如今却明白这个故事说的是他自己。
在这个房间里,那个怪人曾卸下他冷漠无敌的外装,放肆哭泣过;两百年前的岚石殿主曾在这房间静坐思索过,最终带着杂乱的虫鸣声走出房门在万箭穿心前一刹那一剑杀了前朝皇帝,越国从此一统江南。他的母亲也曾出现在这个房间,最后唐天北也曾闯进来过,于是这世间便没有岚石殿,只剩下岚石小院。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只有旧的故事和新的故事。高风笑露出嘲弄的神情,不知道在嘲笑谁,房里没有什么东西。只有墙上一幅画,画中那人站在江岸,看着脚下滚滚滔天的巨浪,把一柄粗陋至极的石剑丢弃在浪花里。看着那画中的落款和熟悉的字迹,一双泪轻轻地滴落在地上。
高风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家的人,生时无父,自记事起就不怎么与母亲见面,少年时离家远去,姐姐带他记事,师傅带他做人,仿佛是一件自然无比的事情,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生命里不曾有过父母的记忆。